如果大雪封门

《如果大雪封门》，第六届鲁迅文学奖获奖短篇。我在想，奖项内含的嘉许与肯定，与其说是单单指向这一个单篇，不如说更涵盖了作者徐则臣一直以来对生活在北京的异乡青年的生活描摹和灵魂观照。 该小说故事的显在层面，延续着作者关于京漂生活的一唱三叹：挣扎在城市底层的外乡青年，贴小广告谋生，广场上放鸽子维持生计，物质匮乏、精神困顿，出租屋里的寒冬，疼痛与不安，刚刚过去的伤害和正在发生的病痛，永不消逝的一抹亮色……在一场主人公期盼已久的大雪降临之时该乡已经筹划明年以养殖大村共和村为中心，小说戛然而止，大雪封门，覆盖了这座城市，也覆盖了小说中或隐或显的人物与故事的命运。 北京，这座城市庞大、坚硬、喧哗，加诸个体的残酷与温情，期待与迷离。那些漂泊在北京的年轻人，梦想与幻灭、挣扎与不甘、希望与失望错落缠绕。在作者精心营造的诗意语感笼罩下，其间的撕裂与无奈，读来让人心生疼痛。 “如果大雪封门”，如此诗意的题目，诗意的期待，与出租屋里破败的残酷现实和纷扰人生似乎有一种巨大的反差与格格不入。高考落榜来北京的外乡男孩，他在北京最大的心愿不是生存层面的得失计算，而是简单到只想看到一场大雪，一场南方以南看不到的大雪。现实生存之凌厉与沉重之上，升腾而起竟是如此空灵的热切盼望。一场大雪，成了小说中极具象征意味的意象 “当时我们头顶上天是蓝的，云是白的，西伯利亚的寒流把所有脏东西都带走了，新的污染还没来得及重新布满天空”。小说的结尾收得非常节制，戛然而止，大幅留白，如他自己所说“当故事在最后一句停下来的时候，小说飞了起来”。 漂在北京，常常成为徐则臣小说中人物和故事生长的背景与底色。 边红旗，拿起笔是个诗人、放下笔是个伪证贩子；居延，千里寻夫，迷失和找回自己；四合院里合租的三人行，生存挣扎间隙上演的男男女女……四面八方怀揣各种梦想的人们涌进心心念念的北京，却又很难与它真正融入。最现实的基本生存压力自不必说，还有更多精神的疑难，存在感的缺失让玩家们能够尽情享受超华丽忍术对决的快感。，现代性的身份焦虑。 徐则臣更呈现着北京的巨大魅力。这里固然容易迷失和迷惘了小小的我，如果写作者只在这个方向上用力，注定是单薄和偏颇的。 《居延》，小城来的普通女孩，在异乡寻找恋人的过程当中，不知不觉实现了自我的寻找与确认。从小城出发时“怀着一肚子孟姜女式的悲壮”，到“一瞬间心静如水”，北京提供了更大的空间和开放性，更多的机会，使得小城故事中的喜和忧，似乎都变得不那么重要，和他人和环境的关联缠绕也不再那么胶着。她在小城的生活里失去了恋人、失去了一直依靠的“精准的指南针”，却在北京重新找回了“自己的那点对生活的方向感”。 这就是北京美丽动人的一面，北京的魅力所在。所以漂在北京的人们，一面苦着痛着、熬着捱着、蚁族着群租着，似乎随时准备忿忿地回乡；一面又眷念着、幻想着、期冀着，久久不肯离去。 阅读徐则臣《如果大雪封门》这一系列小说，总会让我想到一支歌和和一部电影。许多年以前，罗大佑在《鹿港小镇》中反复吟唱“台北不是我想象的黄金天堂，都市里没有当初我的梦想”，那些“当年离家的年轻人”在歌声中感受着寻梦路上的澎湃、激越、迷惘和辛酸。远方隐约可见又遥不可及的繁盛景象诱惑怂恿着年轻人，迫不及待地走出鹿港、走向世界，有的人也许得到了属于自己的台北一角，更多人叹息着“台北不是我的家”，回头却发现故乡也已是“归不得的家园”。离乡的青年在都市丛林中历经的幻灭，大抵如此。 顾长卫的《立春》，相貌丑陋的文艺女青年王彩玲有一副好嗓子、会唱意大利歌剧，不愿意过寻常女人的日子，她在自己生活的小城里是一个另类 小城容不下她，她也容不下这小城。所以，一句“中央歌剧院正在调我，我就要调到北京去了”成了她常常挂在嘴边的台词，既是应对来自外部环境的逼仄纷扰，更是安抚自己苦痛纠结的内在灵魂。北京，此时已被抽象为一种逃亡和救赎的栖息地。而当她真的来到北京，当这座城市明明貌似无限敞开、实则连一个歌剧院清洁工的机会都不给的时候，王彩玲纵身一跳而后平静地和世俗握手言和，是在告别北京，告别一种生活想象。 寻梦路上，一直以为是家乡的“小”辜负了他们，然后方知，辜负他们的也许恰是繁华大城的“大”。罗大佑和顾长卫的腔调多有感伤和悲哀，对现代性的质疑和反思，浓浓的幻灭感。而在徐则臣这样更年轻一代的叙事者笔下，北京，中心大都市所意味的敞开和排斥，它加诸个体的作用，更加含混、诡异、丰富，更难以归纳和厘清。漂在北京，面对这个历史性的现实与话题，徐则臣的笔调总体上趋于明快，不愿轻易发出那一声失望的叹息，也未曾打算仓促地将结论和答案掷地有声。那些兜兜转转的北京故事，那些独在异乡寻梦路上的生活打磨和灵魂灾难，一个人与一座城的缠绕，徐则臣的叙事一直表现出极大耐心，语调温和，表情沉静，细节充沛，作者隐在暗处发力，人物和命运自行其是地摇曳生长。而这种叙事耐心，恰恰呈现表明了徐则臣同大时代周旋的决心与信心。 这大概也因为，徐则臣对京漂生活不仅仅是一个远观遥望、不知痛痒的旁白叙事者，他根本就是这之中的一员。身在其中，感同身受、贴身切骨，在场、及物。他的故事里，人物来到北京和离开北京，在对这座现代大都市的爱恨交加中不断地反证和确认自己和故乡。他曾说：“我写他们，也包括我自己，与简单的是非、善恶判断无关……他们的欲望、绝望，他们的愿意和不愿意，他们的卑微、放旷、收敛和不自主，他们的深入、相信和不相信……他们中的一些人是我的朋友，他们散布在北京的各个角落，经常穿过一条条胡同和街道，从这里跑到那里。” 十几年前，一列绿皮车驶进北京站，一个苏北青年费力地卸下他的所有行李，然后他站定，倾听，极力想要从嘈杂中分辨京腔京调。他的梦想他的文学生活将在这里启程。 北京，北京。 （：王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