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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271次列车与笔架山的杜鹃

K271次列车与笔架山的杜鹃。

马叙。

K271次列车很快地进入黑夜。老式列车与高铁的最大区别是，高铁异常平稳，一点都是感受不到列车的高速运行。而老式列车则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车轮与铁轨接头处的撞击。入夜，这种感受来得强烈而清晰。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咔嗒。无限地进行（除了沿途进站停靠的几分钟时间）有时，列车车身也会随着进岔道而发生剧烈摇晃。这是一列开往井冈山的火车。始发上海南站，终到井冈山站。我在第十一车厢。K271次是一个巨大的未知，所有旅客是一个巨大的未知。他们是谁，他们从哪里来，他们将去哪里，这与所有的旅行运具中的人群无别。列车从杭州东站驶出，沿钱塘江驶入郊外。巨大的黑夜笼罩着山野、铁路、列车、人群。郑骁锋从义乌站上车，去的也是井冈山。郑骁锋侠肝义胆，真实率性，才华横溢。他是这个黑夜中的与电力车头并列的发动机，他有着无限的各种各样关于历史的写作想法，他在这之前与在这之后已去与将去许多地方，一切都为了写作与看见，他克服着各种困难，一直处于行行动之中。我们简单地聊了几句，他回到他的车厢，回到黑暗时间的未知之中去。

深夜的K271次列车，除了车厢中偶尔走过巡视的列车员与乘警之外，一切都深入沉默之中，假寐的，思忖的，焦虑的，真睡的，漫无边际的，杂乱的，以及异常清醒的，各种人处于各个车厢中。一切仿佛大的前夜。把时间推回到1927年。国际上，C.J.戴维孙和L.H.革末开启了现代物理学量子力学的划时代时期。

中国在这一年的大事记中，只有唯一一条与科学（其实是仅止于技术层面的）有关记录：6月29日，永利碱厂首次生产出碳酸钠含量在99%以上的纯碱遂定以红三角牌商标，在同年8月于美国召开的万国博览会上获金质奖章。另唯一一条与艺术相关：5月1日，林风眠兴办北京艺术大会。一如在这深夜的整列K271次列车上只有一人在写着一首致远方的诗歌《列车上》。

其余的全是与政治、军事、人事密切相关事件：

2月。

6日，龙云发动云南。

8日，奉军南下入豫。

18日，上海工人第二次武装起义失败。

本月， 中国正式收回汉口、九江英租界。

3月。

5日，发表了《湖南农动考察报告》

19日，发表对农民宣言。

21日，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装起义取得胜利。

21日，郭沫若发表《请看今日之》一文。

22日， 《中央》创刊。

24日， 南京事件。占领南京的国民军攻击外国机构，打死金陵大学美籍副校长文怀恩等人，英美军舰炮击南京城。镇江英领事将镇江英租界权交还中国。

31日，康有为在青岛去世。

4月。

中国大地上开始出现激烈对峙的迹象：

5日，汪精卫、联合发表《告两党同志书》

6日，张作霖派兵搜查苏使馆。 逮捕藏身其中的等数十名国共两党人士，并获取大量苏联计划颠覆的资料。

12日 ，在上海发动四一二

15日， 李济深在广州捕杀党人。

17日， 武汉罢免一切职权。

18日， 另立南京。

19日， 武汉举行第二次北伐誓师大会。

27日， 第五次全国在武汉举行。

28日，被奉系军阀张作霖处以绞刑。

5月。

5日， 冯玉祥出师潼关，直系军阀覆没。

13日，夏斗寅叛变进军武汉。

此时农耕中国的土地上，正发生着一系列与民族密切相关的事件。事件的密度相当高。农民在田地里的劳动效率并不高。贫富大都时候是对立的。在这前一年，1926年，7月，为消灭各地军阀割据势力，统一全中国而进行的北伐战争爆发。7月4日，发表为国民军出师北伐宣言。9日，国民军誓师北伐。到了1927年，北伐继续。在这一年的7月份，朱自清在北平清华园写下：沿着荷塘，是一条曲折的小煤屑路。这是一条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荷塘四面，长着许多树，蓊蓊郁郁的。路的一旁，是些杨柳，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树。没有月光的晚上，这路上阴森森的，有些怕人。今晚却很好，虽然月光也还是淡淡的。而汪精卫则在武汉政府排共。同年，在北平发生的还有两件事：4月28日，38岁的，中国家，在北平被处决。6月2日，50岁的王国维，自沉于北京颐和园昆明湖。这是风起云涌的大时代的前夜。激情、迷惘、痛苦杂糅。一批年轻的者正深度介入各种历史大事件中去。

夜行的K271次列车。远方朋友发送的信息，穿越夜空中的半个中国，穿过绿皮火车铁皮屏蔽的车厢，落在中。我的激情差点点燃。但列车的无尽的撞击声消去了来不及激活的那部分。

早年，已经是一个热词。它持续一年、两年、三年。乃至持续数十年。

1926、1927，在那个年代，青年人激情澎湃，工农困难重重，知识分子思考自身、命运与土地。他们在青春涌动的生命中，保持着与时代现实的紧张度，充满着向未来求索的热情，争论，求异，创新。最后是行动。暗处冰冷的武器互相触碰，亚光的紫铜弹壳包裹着黑色火药，于克制中从一处运送到另一处再运送到另一处。的诱惑力是巨大的，从未有过的，压抑的青春，灰暗的生活，涌动的欲望，对新的可能性的追寻，理想的光芒，这一切，都为带来了新生能量，有时也无须理由，当激情被即兴点燃与激活，就会毫不犹豫地跟着众人走。演讲也是一门的艺术。肯定还带有那么一些狂欢的成份。不然，一些十四五岁、十六七岁的孩子不会跟着走。我见过另一个年代，1968年，村庄里的战斗队，常常星夜开会，满嘴的大话，村（大队）都很年轻，激情澎湃辛辛苦苦偷来的钱也全部被追回。，狂热，扛着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红旗，在村庄（大队）与公社间的大路上走来走去，一路寻找对象，在1968那个的年代，年轻人的青春过剩，激情过剩。但是在1927年，需要这种狂热，需要狂热产生持续的青春与激情的力量去抗衡一个绝对强大的现政权，唯有持续的激情，才有可能把的事情做大。而1968年，这种狂热是可怕的，是毁灭性的。在K271次夜行列车上，持续的钢铁与钢铁的撞击，力量强大，摧枯拉朽，无可阻挡，传达出了类似强大的青春、狂热、激情的动力品质。这种情景，使我想起，1927那个年代的人们。当然也同样会想起1968。K271次列车有时会整列剧烈震动起来。有的睡梦中的人差点就要在熟睡中跳起来，他会不断地被唤醒。即使没入睡的，也许正在冥思之中，因此被阻断，或被激活。在沉闷的年代，沉闷的生活，沉闷的青春，如果一旦被激活，的召唤轻而易举。青年人对激情的表达，对介入，对一个旧世界的热情，从来不会吝啬。他们记住的是这一句话：无产者在这个中失去的只是锁链，他们获得的将是整个世界。

1927年，在中国的中部，8月1日，南昌起义。9月9日，秋收起义。三湾改编之后，军队真正上了井冈山。

在夜行的K271次列车上。此时的我，离那个时代的的距离是巨大的。我的内心太平静了。夜行列车的颠簸以及钢铁与钢铁的无限撞击，没能够唤醒几乎沉睡的内心与肌体。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咔嗒，咔嗒注意燃放安全。二级为气象条件不太适宜燃放烟花爆竹，咔嗒，咔嗒。列车行进中。我写下《列车上》。

火车停不下来。肉体在颠簸。

我在睡梦中起跳。害怕自己的庸俗撞上天花板。

你在注视什么呢。

唯有灯火很远。

一个星辰，挂在了与人世有点距离的地方。

夜行的K271次列车。平庸的我。K271次列车上的同样的平庸的大部分人。构成了一个远离1927那个时代的这个深夜里的现时代空间结构。超稳定。沉闷。沉睡。呼噜。磨牙。起夜。深睡。洗涮。在夜行的K271次列车上，我写下了上述诗句，用它见证我的平静与平庸，见证我的单一，见证我与那个既激情澎湃又残酷无大时代的遥远距离。当天色渐渐放亮，K271次列车驶入了拿山。车窗外渐渐地显出了井冈山的翠绿。这是九十年后的井冈山。平静。翠绿。安宁。当郑骁锋再一次在车厢上与我会合，列车已经抵达井冈山站。

K271次夜行列车过于坚硬，更接近过往年代的大叙事。而井冈杜鹃，则是它的柔软部分。是它的镜子深处的一抹彩色水银。

到达井冈山后的第三天，大雨倾盆，在汗漫的建议下，两个人一早赶赴笔架山。十五分钟车程，单程四十分钟缆车，把两人送上了海拔1300米的笔架山上。大雨中的笔架山上风起云涌，乱云飞渡。来笔架山的原目的是看映山红。关于映山红（杜鹃花）与对映山红的壮美的想象，来自一首早年的《闪闪的红星》插曲：

夜半三更哟盼天明。

寒冬腊月哟盼春风。

若要盼得哟红军来。

岭上开遍哟映山红。

若要盼得哟红军来。

岭上开遍哟映山红。

岭上开遍哟映山红。

岭上开遍哟映山红。

这部是那个十年文化时代的产物，这是一部塑造儿童的影片。六、七十年代，在所有的文艺中，成为覆盖一切的符号，所有生命与行为都成为过度美学。在众多过于坚硬的红色叙事中，留下的是许多插曲中的旋律，这些旋律有着明显的瓦格纳式的片断风格。进行曲式。向上无限复式递增。雄壮。粗暴。励志。它对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其影响是巨大的。六七十年代，已经不再是二十世纪的二十、三十年代，已经不再需要暴力形式，所产生的这种过度叙事，它所唤起的是和平年代里的摧毁意识与激情，当所有人都在接受这种过度叙事时，它所摧生出的毁灭激情是可怕的。在现时代，它有时作为红色波普出现，以解构现实生活中的压力。

我们来时，5月8日，映山红已过了花季。上坡的山谷里还尚存最后的几片映山红。这几片映山红开得平静，花株也不多，三三两两，零零星星地开着最后的花瓣。而上山时的倾盆大雨，无疑又催落了最后一批的漫山遍野的映山红的花瓣。我们来山上看花时，一如遇到了低潮，花朵也近落完。但是总是仍然是风起云涌，一如云雾的出没，漫涌，于不经意间突然奔来一山急速的云雾。就在几天前，同行陈蔚文的山东朋友苏抱琴对我们说，她刚去了杜鹃山（笔架山）那漫山遍野的杜鹃花的壮观令她惊叹！就晚了几天，花季已去，仅剩数片花株还开着最后的花。还坚强地开着的杜鹃花，黯淡即悲壮，在高山上，在游人如织的时候，最后的杜鹃花显得倍加孤独。雨落在伞上身上，雨落在山路上山林里，雨落在还在开着的杜鹃花上。已没有多少人注意杜鹃花的开落，多数人都在观赏笔架山的层层叠叠如聚的峰峦，着迷于起自于峡谷深处的云雾。飘忽不定。无常。遮盖。时而露出的一座座山冈。杜鹃花在中国式的话语中，是叙事语境里同时兼具坚强与柔美同时也是凄美的一种叙事。红色，壮美，强烈的工农群众意象，同时又具野性，不失阳光下的妖娆与诱惑。 一种复杂之美。这使我想起文革年代唯一一部令人激动的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这是粗暴的大叙事中最令人想看的一部。那时的青春枯燥无味，《红色娘子军》恰好迎合了青春期的幻想。红色。武器。大刀。暴力。女体。性。虽然在现在看来舞姿仍然是坚硬的，但在那个时代，是所有坚硬粗暴的叙事中最柔软的部分，因为服装的合体，因为形体的迷人，因为没有说话。这是复杂的元素。她在伟大的自然界的对应元素无疑是生长于海拔1300多米高山上漫山遍野的盛开于四月的井冈杜鹃花。笔架山上的杜鹃，乔木，高大。它们在悬崖边，斜坡上，路边，人前。所以当苏抱琴描述看到杜鹃花时的情形，在场地的所有人都表示无论如何也要去笔架上看一眼！而当我与汗漫来时，没看到漫山遍野的壮美杜鹃花，只看到了山坡上最后的鲜艳不再的几处杜鹃花株。

这时，一阵风雨再来。笔架山上大风大雨使人发追溯之思。

1929年井冈山大事记中：

10月30日，永新、莲花、宁冈三县地方武装攻克永新县城。

11月11日，袁文才率宁冈赤卫大队在睦村打垮宁冈县靖卫团。

11月，红五军一、三、四纵队先后回边界开展游击活动。

5月8日夜，回程的K272次列车上。列车离开井冈山新城。列车离开拿山。在K272次列车上，我反复听着一首井冈地区的民歌：《十送红军》曲调忧伤，悲情，其旋律是所有歌曲是最美的。

一送里格红军介支个下了山。

秋雨里格绵绵介支个秋风寒。

索索里格梧桐叶落尽。

红军里格团结挂在心间。

问一声亲人红军呀。

几时里格人马介支个再回山。

5月8日的K272次列车是对5月4日K271次的补充。1929年前后的女性是对波澜壮阔的大时代的补充。笔架山杜鹃与歌曲《十送红军》是对过往年代里大壮美的补充，是对坚硬的大叙事的补充。也是对现代夜行列车的一种柔软感动的补充。有时，忧伤、落泪，是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它来得更加持久，漫长，而令人感动与动容。在钢铁与钢铁的无止境的碰撞中，在黑夜的K272次列车上，我想起了风雨中的杜鹃花。反复听各种歌手版本的《十送红军》—刀郎，童丽，方琼，黑鸭子组合，冯乔，王爽，哈布日其其格，付哪，龚玥，黄莉媛…。

五送里格红军。介支个过了坡。

鸿雁里格阵阵，介支个空中过。

鸿雁（里格）能够。捎来书信。

鸿雁（里格）飞到。天涯与海角。

千言万语嘱咐。红军啊。

捎书里格多把，介支个说。

在柔美忧伤的旋律中慢慢地进入了深睡眠状态。

2017/5/15于乐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