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一条沁入心脾的河[-p]

一条沁入心脾的河

作为一个在水资源匮乏之地出生与长大的人,我始终对丰沛的河流充满好感。这种对洋溢之水的长久向往,其实用好感一词尚不足以概括。在我十八岁之前,除了村里有数......

作为一个在水资源匮乏之地出生与长大的人,我始终对丰沛的河流充满好感。这种对洋溢之水的长久向往,其实用好感一词尚不足以概括。在我十八岁之前,除了村里有数的几次发山洪,我乃至没有见过任何一条宽过两步的河流。而日常吃用的井水,汲取亦是艰难。在我的全部少年时期,总是视外出挑水为一种苦差,当挑着一担水桶走在几里长的山道上,我总想,如果家门前便有一条穿村而来的河,弯腰便是取之不尽的水,那该有多好啊。

如果这个美梦成真,那我大概就要躺在河流之上睡觉了。但这也只是一个少年时难以成真的美梦罢了。后来,我便开始一心向往中国的南方,并喜欢与来自南方的人结为朋友,这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南方人的生命中拥有大大小小的河流,他们的面容、表情、谈吐与气质之中总有浓浓淡淡的河流之气。与他们相交相知,让我觉得自己也终于和那些梦想中的河流多少有些关系了。

而在我如今的生活日常中,河流依旧是一个不醒的梦境。每天一睁眼,我便努力营造种种与河流有关的细节。我早出晚归,上班下班,从城东到城西,总要经过一条穿太原城而过的汾河,而我喜欢略去脚下十五里长的道路,把这种城市里的徒步行走叫做过河。因我总觉得,把城里的日常归纳为过河二字,可以让我部分地超脱于世俗与时间之外,拥有一种生活正被河水滋润的存在感。

我真诚地觉得,每一天,当我注视那些桥下的水波,注视那些汾河岸上的芦苇与树木,或者那些飞过河流上空的云团与飞鸟,河流就会流入我日渐干枯衰老的生命,自己就会成为河流的一部分,在时间之中化为永不消逝的存在。

而在汾河之外,在山西的版图范围内,我心里其实还藏着另外一条神往已久的河

,那便是沁河。这是为什么呢?也许只是因为沁作为一个汉字,是心在水边,或者说是一个人携带着他的内心皈依到了河流边上。是啊,那些被我知悉的伟大心灵总是在河流边上得以安静飞升,譬如恒河边菩提树下的释迦,譬如河流中受洗的圣徒,譬如那《诗经》里望穿秋水的诗人。

譬如平凡之我,也有一颗向着河流飞奔并在无限的皈依中寻求飞升的心啊!

而沁作为一条河流的名字,让我觉得,它天生会沁入人的心脾与肝胆。或者说得小一些,它天生就是在等待我这样携心而至的人吧。

但第一次看见沁河水,竟不是在与我老家泽州毗邻的沁水县,而是在晋西南的安泽城中。那是四月的夜晚,当我站在一个路口等待夜行的货车经过时,竟意外地看到车灯的远光照亮了对面的交通标志牌。那牌子上写着沁河大桥四个字。我顿时心里一惊,我竟是站在沁河上啊,因而加快脚步穿过窄小的公路,跑上桥头去看夜晚的沁河。但浓郁的夜色中,沁河水披着它的面纱,只有淡淡的柔光在车灯一闪中平空跃入我的视野。

真的看见沁河的面容,是第二天上午在安泽县的小黄村。

逆着一辆电瓶旅行车前进的方向,忽然出现的沁河安稳地经行在我身体的右侧,像一段浅绿色的春梦在山中缓缓打开。说忽然,其实是我的感觉,事实上是我携着惊讶忽然闯入了沁河波光闪烁的视野,而安稳恬静才是它固有的仪态。而伴随着一段沁河水的流淌,暮春的田野也在两岸迤逦铺展。空气里开始飘散种植园粪肥的清香,一群受惊的母鸡在公鸡的带领下迈着小脚正朝村庄跑去。我忽然想起诗人柴高原和他笔下沁河两岸的童年村落了,忽然又觉得自己是和诗人朋友们回到了遥远的青铜时代的往昔,正乘着周朝的车马来到春日的井田中,喊起号子,躬身耕作,种下高粱,酿出美酒。

当一路前行的心沿着流淌的沁河水开始以螺旋状上升,大脑中的时间意识便已不复存在,你只看到那些河流上太岳的无名山峦正从四面八方涌来,挤压出一条你面前盘曲的道路。透过车窗,可以看到山上的青松舞动在风中,风大时视野尽头像有青黑的马群跑过。而山下河流汇聚成的水库,在你用力的凝视中,竟像一只巨大的眼睛涵养五种层次的绿色与你对望。当你收回远眺的视野,注视河道拐弯处水缓的地方,便可以看见两岸持杆垂钓的闲人,和岸上列列高瘦的白杨。映着暗绿的山色,那正对着午后太阳的白杨树林看起来真的很白,白得像没有叶子。

天已暮春了啊,沿着河水的道路却还有很长。我们的行车在河岸之上的山道里不断颠簸着抬升,伴随大幅的旋转,不知道要开往哪里去。而沁河水正成为车窗外一种持久而明艳的参照。

从山上回来的那一夜,我是躺在沁河的美梦之中入睡并醒来的。

而翌日早上,在安泽县城边上的况山脚下,我又看到了与山中午后不一样的沁河。

那时太阳尚未升起,况山上的油松远看仍一片漆黑,而河道里瘦弱的沁河已经亮起了新一天的波光。在我下垂的视野中,长椎状的沙洲正将河水条条撕裂,并推促着它继续朝前行走。作为一个早晨的旅人,我突然觉得,看见这样凌晨里的沁河,就像看见了我自己梦中的眼睛。我心底不断下沉中的黑暗,我大脑中正随着黎明上升的花纹,我灵魂深处不断缝合中的裂隙,都在那缓缓的水流里明明灭灭,隐隐现现,而一只晨鸟的鸣叫统治着并不断干扰它们。

就这样冥想着,沿况山下的沁河走了五千步。我愕然发现,脚下的沁河正越流越窄,远眺着它的身影,我不禁问自己:是不是所有的河流都像人类的情感一样,正沿着岁月的河床越走越瘦?而当它开始极缓慢、极疲惫,甚至连呜咽声都不再惊动好奇的小石头,它一生的减法便已做完。

是的,在况山脚下部分裸露的沁河河床上,我发现自己的过往正像一颗小石头样躺在那里,而头顶正有一只早起的喜鹊经过,它知道什么秘密一样一声不吭,只顾扑扇着两翅飞向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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